第10章 以一个客人的身份要求你

彭老总与参谋人员围着司令部的火炉而坐，从灰布军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，在火光的映照下认真地写着什么。

史沫特莱见状心生好奇，询问道：“彭大将军，你这是在做什么呢？”

彭老总回答：“我在做笔记！”

史沫特莱进一步请求：“能让我看看吗？”

彭老总将纸条递给史沫特莱，并解释说：“这上面记录着红军游击战争的战术原则，总共有十一条。你提问时，我得好好回答你呀！”

史沫特莱又问：“那纸的背面印着什么呢？”

彭老总告诉他：“那是老蒋发布的通告呀！”

史沫特莱接过纸条念了起来：“悬赏十万银元买**人头！”

彭老总解释道：“老蒋常常派飞机到这里来袭击我们。有一次，飞机转了几圈，没扔炸弹也没扫射，却撒了不少白纸片。大伙儿捡起来一看，上面印着悬赏我的通告。”

史沫特莱忍不住问：“那你们当时没作处理吗？”

彭老总摸了摸自己刚剃过的脑袋，哈哈大笑起来，说：“从平江起义起，国民党就要买我这个脑壳，怎么到今天还没买去？我对战士们讲，我们正缺纸用，老蒋派飞机送来了，大家别骂他，得谢谢他呢！”

史沫特莱接着说道：“后来你就下令把传单收集起来了！”

彭老总点头称是：“对呀！我们就在传单背面的空白处，印上红军的抗日主张、纪律等内容，然后把这些传单发给战士和当地群众，让它们发挥宣传作用。”

史沫特莱假装恍然大悟：“我终于明白国民党悬赏令的用处了，他是担心你们红军没有纸张用，专门派飞机送货上门了。”

众人听了，皆哈哈大笑起来。

史沫特莱从包中掏出采访本，准备开始对彭老总的采访工作。然而，一位参谋人员急忙上前，轻声对她说道：“史沫特莱女士，您先休息一会儿吧！彭总如今正带

病坚持工作呢！”

史沫特莱一听此言，心中满是关切，连忙询问：“什么病呀？”

一旁的任弼时开口道：“彭老总他呀，因为不愿结婚，所以得了胃溃疡。”

彭老总闻言，朗声笑道：“许多结了婚的人，也同样会得胃溃疡呢，你这么一说，可算得是个庸医了。”

任弼时正要往下再说什么，墙角里另一位参谋人员正在调试直流电收音机。

收音机里传出南京政府的女播音员娇滴滴的声音：“XCOA，国内新闻广播，南京**广播电台广播新联时间。**在……”

调试收音机的参谋人员呼喊起来：“听！南京电台正在广播我们的消息！”

大家都静下来听广播。

“红军在蒋委员长西安历险安全返回南京之后，仍盘踞在他们早先流窜的陕、甘、宁边境一带。自西安市郊三原以北，他们实行了恐怖政策，烧杀抢掠，成千上万的农民纷纷从他们流窜的地方逃亡它乡……”

调试收音机的参谋人员说：“这是南京电台，又在骂我们了！”

史沫特莱气呼呼地喊道：“真讨厌！”

任弼时笑了起来，说：“他们忘了加上一句，我们还俘虏了一个外国女人呢！”

大家一听，都开怀大笑起来。欢乐的笑声，淹没了女播音员的声音。

史沫特莱愤怒且厌恶地说道：“造这样的谣言又有什么用处呢？彭大将军，您看我们用什么办法，才能揭穿他们的谣言？”

彭老总用他那粗哑的嗓音回应道：“唯一的答复就是我们的最后胜利！”

参谋人员关掉了收音机，一时间，室内变得异常沉寂。史沫特莱左顾右盼地看着室内的人们，大家都出神地坐在那里。室内两支蜡烛发出的暗淡光亮照在房顶的屋椽上。

这时，参谋人员悄声对史沫特莱说：“你知道吗？彭总的胃溃疡，是在长征过草地时因为吃生青稞得下的。前几天他被马踢伤，胃溃疡又犯了。”

史沫特莱关切地问：“你们为什么不劝他去治病呢？”

参谋人员无奈地说：“我们谁也不能当面提他的病。大家都很着急、发愁。你是尊贵的客人，你来劝他保重身体吧。你怎么说他也不会怪你的。”

史沫特莱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，说道：“好吧，我来劝。彭大将军的病由我来看。”

史沫特莱带着药物走进司令部。彭老总正聚精会神地坐在木炭火盆前看书。看到史沫特莱进来，他赶忙放下书，站起来笑迎客人：“史沫特莱女士，请坐！”

史沫特莱坐下后，开门见山地说：“彭大将军，我今天来是给你看病的。”

“给我看病？”彭老总感到惊讶。

“是呀！我正好带有美国专治胃溃疡的特效药。”史沫特莱把药放在桌子上，说，“你得马上服用，今后要按时服用。”

“这药你从哪里弄来的？”

“这还不明白吗？我和你一样，也患胃溃疡呀！这药是朋友从美国给我寄来的。”

“这药我不能用，你比我更需要它。”

“我买药方便，你就不用担心我了。你要担心的是你自己的身体，因为你是红军的高级指挥员呀！你的身体好坏，会直接影响到部队的作战指挥。所以你的身体不能垮。”

彭老总轻轻一笑：“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娇气！”

“你用眼睛瞪着我也没用，我不怕你发脾气，也不怕你批评。我就是要以一个客人的身份要求你，必须服用它。”史沫特莱简直是在对彭老总下达命令。

彭老总无奈，只好接受了史沫特莱的好意：“那我就服从命令吧！”

在门外的参谋人员笑着拥进房里，倒水、拿药，请彭老总服用。

史沫特莱说：“我想了解一下你的生平，你能给我谈谈吗？”

彭老总说：“我个人的经历，没有多少可谈的。”

“那么，你谈谈红军的故事吧！”史沫特莱提议。

彭老总说：“好，我就给你简要地讲一段故事。大革命失败后，白色恐怖笼罩了全国，人民要革命，群众要斗争，毛**、朱总司令和我都上了井冈山。但国民党一心要消灭我们，派大批军队来包围、进攻井冈山，妄图用烧、杀、围剿的办法，灭绝红军。情况非常严重，红军的生活十分困难，但当地的群众却拥护我们，暗地里采取很多办法支援我们，千方百计给红军送粮食。冬天大雪封山，白茫茫一片，群众怕被敌人发现，便利用夜晚，悄悄地送干粮给部队。又因为地上有积雪，怕留下脚印被敌人查出，他们就一手提着干粮，一手拿着扫把；一边走，一边把身后留在雪上的脚印扫掉。就这样，冒着严寒和生命危险，把粮食送到了我们手中。你说，这是什么感情？什么力量？”

“你们的人民真了不起，了不起！”史沫特莱举起大拇指说，“我想了解一下，红军究竟是怎样的一支军队？”

彭老总说：“国民党对我们散布各种谎言。他们控制舆论工具，不让我们把事实真相告诉全国民众。他们说我们杀人放火、打家劫舍、活埋农民！”

“是的，我以前从国民党的报纸上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报道。”史沫特莱点点头。

彭老总笑了笑，说：“你看，他们说的一套鬼话如果是真的话，这么多年我们还能够存在么？我们的力量从何而来？我们的力量是群众给的，我们代表了群众的利益，我们从群众身上汲取力量。人民是诚实正直的，我们如果欺压群众，群众早就把我们消灭了。”

史沫特莱问：“你们来这个地方驻扎了多长时间？”

彭老总拨弄着木炭火说：“不到半年。不过，我们的战士住在老百姓家里如同老乡的儿子一样情同骨肉。我们的战士都来自群众，也很清楚自己是人民的保护者和子弟兵。在这么短的时间里，就有一千二百多名青年农民、工人和学生来参军。我们的枪支不够，制服太少，参军的人数太多了。”

史沫特莱感叹：“是这样的呀！”

彭老总的粗嗓子变得低沉了，两道目光平视着史沫特莱：“你走访老乡家，听到哪一个男人、女人或姑娘们提了什么意见，请你告诉我。”

“好的。”史沫特莱说，“我觉得你们没有国民党那一套官场生活的形式主义的客套。你们不是一般的中国人，你们是新中国的人。”

彭老总盯着盆里的木炭火很久，一阵子不说什么，然后又继续说道：“我们的农民太穷了，穷得令人难以相信。没有文化可不是他们的过错，当然，也不是我们的过错。他们可以教育，认识到我们的主要敌人是日本**。他们当然不肯交纳额外的苛捐杂税和过重的田赋，他们更不愿意当亡国奴做日本鬼子的奴隶。他们的基本生活要求必须得到满足，这样才不至于成天为衣食发愁，然后他们才可以参加抗日救亡运动。”

史沫特莱说：“我来中国之前读过许多有关中国的书，并且做过认真的研究，自认为对中国贫困的了解已很深了。然而，我踏进中国的土地后，看到这么多饥饿的群众，无处不在的破败凋敝的景象，我真的震惊了。中国好像还处于中世纪。”

彭老总一只脚踩在炭盆上，另一只脚跷起二郎腿，尽力想把袜后跟的一个大破洞塞进鞋里。

参考书目：《中国的战歌》（美）艾格妮丝·史沫特莱著 江枫译 作家出版社，1986年出版